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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挺美的。”小李说,他看起来没那么想家了。李竺问他,“在家里有女朋友吗?”
“没有。”小李有点脸红,闪闪烁烁地说,但又不掩憧憬,“回去找――有房了就好找,对吧,不然也觉得亏待人家。咱们这样家庭,父母帮不上忙,出来几年也好,挺锻炼的。”
小李倒不是农村人,不过,家里父母学历不高,工人出身赶上下岗,家境有些薄,供个大学生没问题,要买房就力有未逮,所以到苏丹,他还是高兴的,见几个老大哥老大姐都调侃地看着他,他赶紧给自己拉队友,“也不是就我这样想――人家路桥那边的师傅不都一样?他们拿得不比我少多少,出来干几年,家里小洋楼都盖起来了,县城买套房,儿子结婚也有了……不然个个都像你刘工?家里什么都有了,自己来苏丹,给苏丹人民的发展做贡献,洒热血?”
刘工脾气好,也是在海外,大家没大没小,都和一家人似的,闻言呵呵笑,李竺问他,“那刘工你是为什么想来苏丹?”
“也没什么,就是……人各有志吧。”吃饱喝足了,裹着军大衣吹小风,刘工的话匣子也打开了,他摸摸头,嘿嘿地笑了。“要说安逸,家里是把什么都给准备好了。想做学术,留在国外也的确能混个tenture吧,但我自己知道,我在学术上才能不高,混不成牛的,顶多也就是骗骗经费,二三流吧。”
“要说学术,是喜欢,不然也不至于读到博士,不过科研是这样的,很残酷,做这行,有没有天赋是藏不住的,没天赋,你就只能是别人通往桂冠的台阶。”
这话说得李竺和傅展都是微怔:演艺圈和时尚界一向要求天赋,没想到科研也不例外。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明白热爱一个行业,却没有相应天赋的痛苦。
“说来也是巧合吧,那时候为了申牛津,加入过这种援非NGO――刷简历嘛。那是在津巴布韦的一个项目,津巴布韦……大概比苏丹还要更穷几倍。”刘工说,他摸摸下巴,脸上浮现出几许憧憬,“决定回国以后,我就想――该干嘛呢?那时候我就想到津巴布韦――我这想法说出来你们别笑啊,你说,开矿修路,在咱们中国那太过常见了,就是一份工作,可在苏丹,在津巴布韦,你来开矿,你来修路,你是什么呢?你就是他们的神。”
“这国家本来真的什么都没有,就因为你来了,他们才开始有公路了,通电了,有路了,你就等于是――你就等于是在塑造一个国家的历史,对吧,这是一般人能有的经历吗?这就像是你学航天,去酒泉和去做商业火箭,这是一个概念吗?这当然不是――这不是钱的事,对吧。”
小李听得似懂非懂,脸上浮现出少许不以为然――他还太年轻,对他来说,钱最稀缺,所以有了财产似乎就能无所不能,但李竺和傅展都很有钱,他们也很成功,他们是听得懂的,钱与权之间有迢远的距离――但和刘工所追求的东西相比,权力又要退避三舍了。他所追求的东西,似乎又要比钱与权更有吸引力得多。
“所以我就来了这里,在国内修路,任何人都可以做,这有什么稀奇的?”
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在举世无双的旷野之中,方圆百里都只有这么四个中国人,也许是因为在异国他乡更容易讲心底话,刘工交浅言深了,他脸上隐约放着光彩,站起来冲沙漠挥斥方遒,“到非洲来开矿,来修路,来租地――这种事能做到的人就不多了吧,我能做就应该来做,我也想做――将来……”
现在,他已经是苏丹分公司的总工,将来如果是集团总工呢,如果是整个非洲分部的负责人呢?
看着一整个大洲的土地在自己的指示下变化,上千万人的生活因此有了改变,数十个国家因此走向不同的未来。这种塑造历史,改变现实的感觉,岂不是比简单的钱与权,平庸与安逸更令人心醉神迷?
有小李在,刘工的野心是不会往下说的,这种话,本来没有酒过三巡也不会提起,今天他是有些破例了,但他的未尽之意,李竺都能懂。她出神地望着刘工与小李,望着他们被晒得黝黑的脸庞上微微的笑容,这是一种中国人常见的表情――不像是ABC,总是尽力表示出自己的开朗,中国人的表情是很含蓄的,总透着些谦逊,眉头也难免带着轻微的皱,好像被房价和升学压力、中产阶级焦虑压得喘不过气来,他们是不会把笑意展露在脸上的,总是活得很紧迫,但他们的表情里,敦实的肩膀与胸膛中,又仿佛蕴含了一种中国人特有的东西,你可以说它是浮躁――是一种时不我待的担忧――担心被社会前进的脚步抛下,但,这种焦灼,这种不自觉的期待,这种对未来的期望,走遍全球,这种特有的表情,也许如今,就只着落在中国。
她在海外走得太久,见到这样的笑意,忽然感到亲切又熟悉,不论小李和刘工,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成功者,“哎,算什么,以后的路还远着呢,我们这也就是一般吧。”
“在苏丹吃苦呢,混着吧,还不是因为买不起房?”
但这焦虑是来自于一种笃定的预期:总是要买,总是想买,农村的要去县城,县城的要去城市,城市的要去省会,省会的就总望着超一线。这股心气劲儿叫人永远也不会满足,这是中国社会的一种病态,国外不是这样的,国外总是现世静好,人们都很满足于自己的阶层,至于年轻人怎么过,好像似乎是没有人关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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