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惜春还没回答,宝玉在旁边忍不住哈哈一笑,把两人都吓了一跳。惜春说:“你这人怎么回事,进来也不吭声,这么吓唬人。你什么时候进来的?”宝玉说:“我早就进来了,看着你们争这个‘畸角儿’。”说着,给妙玉行礼,笑着问:“妙公轻易不出禅关,今天怎么下凡来了?”妙玉听了,脸一红,也不回答,低着头看棋。宝玉觉得自己冒失了,连忙赔笑说:“出家人就是不一样,心比我们俗人静。静能生慧嘛。”宝玉还没说完,妙玉微微抬眼,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,脸越来越红。宝玉看她不理自己,只好尴尬地在旁边坐下。惜春还要下棋,妙玉过了会儿说:“先不下了。”起身整理衣服,重新坐下,呆呆地问宝玉:“你从哪儿来?”宝玉正盼着她问呢,好解释刚才的话,可又一想:“说不定是妙玉的禅机。”脸一下子红了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妙玉微微一笑,又和惜春说话。惜春笑着说:“二哥哥,这有什么难答的,没听过人家说‘从来处来’吗?你怎么脸都红了,像见了生人似的。”妙玉听了这话,想起自己,心里一动,脸也热了,觉得不好意思。就站起来说:“我来久了,得回庵里去了。”惜春了解妙玉的脾气,也不多留,送到门口。妙玉笑着说:“好久不来,这路都快不认识了。”宝玉赶紧说:“我来给你带路怎么样?”妙玉说:“不敢,二爷先请。”
于是两人告别惜春,离开蓼风轩,曲曲折折地走着,快到潇湘馆时,听到叮咚的琴声。妙玉问:“哪儿来的琴声?”宝玉说:“肯定是林妹妹在弹琴。”妙玉说:“原来她也会,怎么以前没听说过?”宝玉就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,说:“咱们去看看。”妙玉说:“从古到今只有听琴的,哪有‘看琴’的。”宝玉笑着说:“我本来就是个俗人。”说着,两人走到潇湘馆外,在山石上坐下静静听琴,觉得音调清切。只听到低吟:
风萧萧兮秋气深,美人千里兮独沉吟。望故乡兮何处,
倚栏杆兮涕沾襟。停了一会儿,又听到:
山迢迢兮水长,照轩窗兮明月光。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,罗衫怯怯兮风露凉。又停了一会儿。妙玉说:“刚才‘侵’字韵是第一叠,现在‘阳’字韵是第二叠了。咱们接着听。”里面又吟道:
子之遭兮不自由,予之遇兮多烦忧。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,思古人兮俾无尤。妙玉说:“这又是一段。怎么忧愁这么深啊!”宝玉说:“我虽然不懂,但听这音调,太悲伤了。”里面又调了调弦。妙玉说:“君弦太高了,和无射律可能不配。”里面又吟:
人生斯世兮如轻尘,天上人间兮感夙因。感夙因兮不可惙,素心如何天上月。妙玉听了,脸色大变:“怎么突然变成变徵之声了?这音韵能震裂金石。只是太极端了。”宝玉问:“太极端会怎么样?”妙玉说:“恐怕不能持久。”正说着,就听到君弦嘣的一声断了。妙玉立刻站起来就走。宝玉问:“怎么了?”妙玉说:“以后你就知道了,别多问。”说完就走了。宝玉满肚子疑惑,无精打采地回怡红院,这就先不说了。
单说妙玉回到庵里,道婆接着,关上庵门。妙玉坐了会儿,念了一遍“禅门日诵”。吃了晚饭,点上香拜菩萨,让道婆去休息。自己的禅床靠背都整理好,闭目静坐。坐到三更,听到屋顶瓦片哗啦哗啦响。妙玉怕有贼,下了禅床,走到前轩,看到云影在天,月光如水。当时天气还不太凉,妙玉独自在栏杆边站了会儿,就听到房上两只猫一叫一答。妙玉突然想起白天宝玉的话,心里一阵乱跳,脸也发热。赶紧镇定心神,回到禅房,重新坐在禅床上。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,像有万马奔腾,感觉禅床都在晃,好像自己不在庵里了。一会儿看到好多王孙公子来求娶她,还有媒婆拉着她上车,她不肯去。一会儿又有盗贼拿着刀棍逼她,她只能哭喊求救。庵里的女尼道婆听到动静,拿着灯来看。只见妙玉两手张开,口吐白沫。叫醒她后,看到她眼睛直瞪,两颊通红,嘴里喊着:“我有菩萨保佑,你们这些坏蛋想干嘛!”众人都吓傻了,说:“我们在这儿呢,快醒醒。”妙玉迷迷糊糊地说道:“我要回家去,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。”道婆赶忙说道:“这里就是您住的房子呀。”说着,又叫别的女尼急忙到观音像前祷告,求了签,翻开签书一瞧,说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。有个女尼就说:“是了。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人住,阴气重着呢。”众人手忙脚乱地弄汤弄水。那伺候妙玉的女尼是从南边带来的,对妙玉格外尽心,挨着妙玉坐在禅床上。妙玉回头瞅了瞅,问道:“你是谁?”女尼轻声回答:“是我。”妙玉仔细打量了一番,忽然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接着竟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地哭起来,边哭边说:“你是我的妈呀,你不救我,我可怎么活呀。”女尼一边唤醒她,一边给她揉着。道婆端来茶,妙玉喝了,一直折腾到天亮才睡去。
女尼赶紧派人去请大夫来瞧病,大夫们众说纷纭,有的说是思虑伤脾,有的说是热入血室,有的说是邪祟触犯,还有的说是内外感冒,总之没有个定论。后来请了一位大夫,大夫问道:“可曾打坐过?”道婆连忙回答:“向来是打坐的。”大夫又问:“这病可是昨夜突然得的?”道婆点头称是。大夫捻着胡须说道:“这是走魔入火的缘故。”众人紧张地追问:“有碍事吗?”大夫说道:“幸亏打坐时间不长,魔障入得浅,还有得救。”于是写了降伏心火的药方,妙玉吃了一剂,病情稍稍有了好转。
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们听说了妙玉的事,就编造出许多谣言,说:“这么年轻,哪能忍得住。况且她模样又俊俏,性子又机灵,以后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小子呢。”过了几日,妙玉的病虽然好了一些,可精神还是恍恍惚惚的。
一日,惜春正坐在屋里,彩屏匆匆进来禀报:“姑娘,您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?”惜春抬起头,问道:“她怎么了?”彩屏说道:“我昨日听邢姑娘和大奶奶说起。她自从那天和姑娘下棋回去,夜里就突然中了邪,嘴里胡言乱语说强盗来抢她了,到现在还没好呢。姑娘您说这是不是怪事?”惜春听了,沉默不语,心里暗自思忖:“妙玉虽然一心向佛,追求洁净,可到底还是尘缘未断。可惜我生在这样的人家,想出家也不方便。我若是出了家,哪里会有这些邪魔侵扰,定能一念不生,万缘俱寂。”想到此处,仿若突然开悟,心中似有所得,便随口吟出一首偈子:
大造本无方,云何是应住。
既从空中来,应向空中去。
吟罢,即命丫头焚香。自己静坐了一会儿,又翻开那棋谱来,把孔融、王积薪等所着的棋局看了几篇。其中“荷叶包蟹势”“黄莺搏兔势”都没什么稀奇,“三十六局杀角势”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领会牢记,唯独看到“八龙走马”,觉得饶有趣味。正沉浸在思考之中,只听见外面有个人走进院来,连声叫着彩屏。欲知来者何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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